斵木为耜

  美的途径并非唯一,我想通向美之都的道路至少有两种。一种被叫做"美术(Fine Art)",一种被叫做"工艺(Craft)"。迄今为止,美的标准事实上是依据美术来制定的,而工艺却被放在了一个比较低的位置上,其意义完全被闲置。工艺有"不自由(Die UnfreieKunst)"或"实用工艺(The Practical Art)"、"应用艺术(TheApplied Art)"之名,如此"不自由"、"实用"、"应用"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目为卑下。任何一本美学书,基本上都是在美术的基础上来构建美学的,这样的美因其游离于实用的物品之外而得到赞赏,可是这样的美学能接触到真实的美吗?这样的偏见我想是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现实之美开始的。长期以来,人们为那样的绚烂所迷惑。实际上就是从那时起,美术开始被抬高而工艺被降低。美术提供了美的标准,因为那是一个个人主义勃兴的时代。只有拥有个性的美才能到达最高的位置。文艺复兴主张个性自由,时至今日,在美之中存留下来的就是个性之美。

  毫无疑问,个性之美是美的一种。然而,这样的美却不能满足最终的美之要求。个人主义是永不满足的,由此而来的对美的看法也是如此。若是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以前,对美的看法从未动摇过。行会时代为什么令人惊奇,是因为在那里美与实际相互交融在一起,没有张扬跋扈的个性。在那里,与自由之美相对应的是秩序之美,如此却能够恪守正宗的传统。无论是美术还是雕刻,都同样意味着美术和工艺,都不是独立的,而是建筑的一部分。同样,优秀的六朝时期和上古时期的佛教美术也只能被叫做工艺。离开了用而以美为目的,就只能是个性化的绘画与雕刻。然而,所有的美都必须从传统中产生。

  今天被称之谓美术的,都是"以人为中心(Homo-centric)"的产物,但工艺却不是那样的,而且也不是卑下的。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与美术相对的工艺是"以自然为中心(Natura-centric)"的产物。这与宗教是"以神为中心(Theo-centric)"的世界之再现同理。工艺之美是在近代美学中才得到阐释的,若是站在以个性为中心的立场上来看工艺,工艺就会被等闲视之。其实,工艺之高明是美术所无法企及的,这才是正确的看法。我就是这样考虑的。如果唯一能够标示美之趣味的是美术,那么美就远离了我们的现实。要是美离开了实用,那就意味着放弃了民众。虽然美是个别天才之所为,但却是对自然的反叛。如果美是个性的胜利,那么就离弃了秩序的世界。基于自由之美,在认知上即是"自力美",而与之相对应的"他力美"则不是近代的美,近代基本上不考虑美。可是,美术之美就是美吗?这样的美是终极之美吗?在现实之中并无这样的美之福音。只有民众与美相互交融,美的社会才有可能。皈依自然才能企盼完整的美,遵循秩序才会有真正的自由,继承传统才会得到安泰之美,只有在这样的世界里才能够实现纯正之美,工艺之美是正宗之美,只有如此才能够给当下的美之标准带来一线转机。

  曾经被等闲视之的工艺或许蕴含着重大的意义,在不久的将来,工艺的问题将会成为极为重要的学术对象。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寻求工艺的意义∶一是从经济学的立场;一是从审美的价值。对之进行反省,或许也可以认为是从唯物的角度或是唯心的角度去寻求工艺意义的分类。概言之,前者的代表是马克思的学说,而后者的代表则是拉斯金和莫里斯 的思想。相对于坠入唯心一方的看法,对于那些曾经促使革命性的觉醒的多数经济学者们所惊叹的业绩,是谁也不可能视而不见的。他们强调的是实事求是的思想,这对于基于现实之上的工艺问题也许能够予以启示。过去的想法是将美封锁在实用的彼岸,却因此有了本质的动摇。时至今日,民众的意识已经开始觉醒,个人的美术概念也开始迫近了变动期。

  拉斯金是对美学有着深入研究的思想家,他深信美要等到社会秩序正常化之后才有可能。对于他来讲,美与道德基本上是同一义的。作为美术评论家的他与莫里斯能够成为社会主义者是必然的。对于他们来说,工艺是依赖于与民众相关的制度的劳动,是有着深刻意义的。他们共同创立了协会,投身于直接或间接的工艺开发。他们的关于工艺问题的思想,对于后来者是最为直接的重要遗产,我们应当以理想之国度为戒来继承他们的唯物论。不管是唯物还是唯心,无论怎样讨论都不过是抽象的怪物。只有物心一如的思想,才能够更深入地述及真相。在此若是对哲学进行批判,尚留有充分的余地。

  但是,任何人也不会将他们对真理追求之敏锐视为等闲,这也应当能够给予工艺理论以许多的启示。他们所讨论的经济和审美的两种途径若是再深入一步,便是我们的任务。工艺作为现实与美的结合,其自身也可以从这两方面来进行考察。在此两者并不相悖,或许会有在某一点上邂逅的一天,需要假以时日才能够更全面地去理解工艺。现在,为了推进未来的综合,需要多个方面的信任才能实施。人们可以选择各自的道路,但是到达顶点的途径只有一条。今天,如果要看到工艺的顶峰,攀登的道路似乎只有审美一条。但是,我没有选择那样的途径。



《工艺之道》

柳宗悦


徐艺乙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