斵木为耜

  “我们谈论了'笑',”豪尔赫冷冷地说道,“喜剧是非基督徒写的,为了引观众发笑,这样做很不好。耶稣,我们的天主,从来不讲喜剧和寓言,只是用清晰的比喻,旨在用寓意的方式教诲我们怎样赢得天堂,仅此而已。”

  “我不禁要问,”威廉说道,“为什么您那么反对耶稣也曾经笑过的说法呢?我倒认为“笑’是一种良药,就像沐浴一样,能够陶冶人的性情,调节人的情感,尤其是治疗忧郁症。”

  “沐浴是有益的事情,”豪尔赫说道,“连托马斯·阿奎那本人也建议用沐浴来解除忧伤。人在忧伤时,如若不能勇敢地为消除痛苦改变处境,就会产生消极情绪。沐浴可以恢复心态的平衡。'笑'能使人体颤动,扭曲脸部的线条,使人变得跟猴子一样。”

  “猴子是不笑的,只有人才会笑,'笑'标志着人是有理性的。”威廉说道。

  “语言也是人类理性的标志,而有人却可以用语言来咒骂上帝。人的言行并不一定都是好的。笑的人既不相信也不憎恶他所笑的对象。对罪恶报之以笑,说明他不想与之抗争;对善行报之以笑,说明他不承认善德自行发扬光大的力量。因此,教义规定:‘关于谦卑的第十条训诫就是劝诫人不要轻易大声笑,这里有文字为证:愚笨者才在笑声中激扬自己的声音。”

  “昆体良说过,”我的导师打断说,“出于庄重,念颂词时不准笑,但在其他许多场合,应该鼓励人笑。塔西它称赞卡尔普尔尼奥·皮索内的幽默,小普林尼曾写道:“我时而欢笑,时而玩耍,时而开玩笑,因为我是人。”

  “他们不是基督徒,”豪尔赫反驳道,“教义规定:‘我们总是反对在任何场合下的庸俗下流的言行,或者滑稽可笑的言谈,禁止放声大笑;绝对不允许见习僧随便张口说类似的话。”

  “但是,昔兰尼的叙内修斯说过,当基督之道在人世间获胜时,神明能将悲喜融为一体。埃利乌斯·斯巴提亚努斯在谈论到哈德良皇帝时,说他是个品行高尚、天然富有基督精神的人,他善于集悲欢于一刻。甚至连奥索尼乌斯也主张严肃与谈谐要适度。”

  “但是诺拉的圣保罗和亚历山德里亚的克雷芒曾告诫我们,要提防这些邪门歪道,苏尔皮西乌斯·塞维鲁说过,从未有人见过圣马丁怒气冲天,抑或是兴高采烈。”

  “但是他记得圣人的一些风趣戏谑的回答。”威廉说道。

  “那是敏捷明智的回答,并不可笑。圣埃弗冷曾经写过一篇告诫僧侣们别笑的文章。他在《论修士的言谈举止》中也告诫要像防范毒蛇那样避讳猥亵的行为和俏皮诙谐!”

  “但是赫德伯图斯说过:'在严肃的工作之余,你应该允许自己娱乐。'这表明有时候得以风趣诙谐来调剂过度的严肃。索尔兹伯里的约翰也允许一种适度的欢乐。最后,作为你们教规的依据,您刚才引用过的《旧约·传道书》中的一段,阐述了'笑'是愚人之举,但至少也承认人处在平静的心境中的默笑。”

  “人只有在默想真理、为自己的善举而感到欣喜的时候,心灵才会平静,而对真和善没有什么好笑的,这就是基督所以不笑的缘由。笑会令人生疑。”

  “可有时候应该怀疑。”

  “我看不到怀疑的理由。有疑虑的时候,就应该求教于权威,就应该查询一位圣人或博学者所说的话,这样一切疑虑才会消除。我觉得您头脑里尽是巴黎那些逻辑学家们颇有争议的学说理论。但是圣伯尔纳是知道怎么反驳阿伯拉尔的,阉人阿伯拉尔主张一切问题都要经过冷处理,认为未受到《圣经》启示的任何理由都是没有生命力的。接受他的这些危险思想的人,当然也会看重愚人的把戏,嘲笑那世人早就论证过的唯一真理,而其实那真理是只要知道就足矣。于是,愚人在嘲笑的时候,暗自在说:'上帝不存在'。”

  “尊敬的豪尔赫,我觉得您把阿伯拉尔称为阉人人不太公正,因为您也知道,他落得那样悲惨的地步,是由于别人的邪恶……”

  “是因为他自己的罪过。因为他傲慢地相信人的理性。于是普通人的信仰被嘲笑,上帝的神秘被诋毁(或者是竭力想诋毁,那些蠢人竭力想那么做)。这牵涉到一个十分崇高的问题,却被他相当草率地处理了。人们嘲笑神学家,因为他们认为这样的问题应该压制下去,而不该放任自流。”

  “我不同意,尊敬的豪尔赫。上帝期望我们用理智来解读《圣经》留给我们的许多含义隐晦的谜,让我们自由决断。而当有人建议您接受某种主张的时候,您首先得审视一下它是否可以被接受,因为我们的理智是上帝创造的。我们的理智乐于接受的东西,神的理性不可能不乐于接受,而至于神的理性,我们只是借助我们的思维过程,经由类比或往往通过否定而推断出来的。于是,您看到,有时候为了颠覆一种悖逆理性、想法荒谬的虚假权威,'笑'也可以成为有效的工具。“笑’也可以经常用来让恶人惶恐不安,揭穿他们愚蠢的行径。据说非基督徒把圣毛罗投入开水里的时候,圣毛罗还笑着抱怨说水太凉了;非基督徒的地方长官愚蠢地把手伸进开水里去试水温,结果把手烫伤了。那位殉难的圣人以聪明的举动嘲弄了信仰的敌人。”

  豪尔赫嘲笑道:“在布道者讲述的故事中,也有许多无稽之谈。一位被浸泡在开水中的圣人是为基督受难,因此他强忍着痛苦不喊叫,而不是跟非基督徒们做儿戏!”

  “您看,”威廉说道,“您是觉得这个故事不合常理,就觉得它是可笑的!尽管您是在强抿住嘴,没有笑出声来,其实您是在嘲笑,您希望我也别把它当真。您虽是嘲笑,但您终究也是在笑。”

  豪尔赫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你用玩弄'笑'的把戏,把我拖人无谓的话题中。但基督是不笑的,这你知道。”

  “对此我没有把握。当基督请法利赛人丢第一颗石子时,当他询问纳贡用的钱币上刻的是谁的肖像时,当他玩文字游戏时,说'Tu es petrus'的时候,我相信他是在机智地应对,以迷惑有罪的人,鼓励信徒们振作精神。他在对该亚法说‘这你已经说过了’的时候,他也是很该谐的。在克吕尼修会和西多会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前者为了嘲笑后者,指责他们没有穿裤子,这您知道得很清楚。而《愚人之镜》一书讲述了驴子勃鲁内罗的奇遇,它问自己,要是夜里刮起大风把僧侣的被子给吹掀了,让他外阴露了出来,会怎么样呢……”

  周围的僧侣哈哈大笑,弄得豪尔赫恼羞成怒:“你是在引诱这些教友堕入疯人的欢愉之中。我知道圣方济各的修士们用这种荒唐的无稽之谈蛊惑人心,这已成为风气,不过对于这些伎俩,我想引用你们布道者中的一位说过的话:‘从肛门排出的屁是臭不可闻的。’”



翁贝托·埃科

《玫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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