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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妮·达金斯住在紧挨着医院的一条小巷子里,她和迈克尔一样都是在牛津上的学,在她的人生旅途中,她创立了一门法国十九世纪小说文艺学,这门学问丝毫没有沾染知识分子的虚荣,总是基于朦胧模糊、令人存疑的细节而从来不是基于清楚明了的东西,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具有私人属性的,特别是对于她最为欣赏的古斯塔夫·福楼拜,她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从他浩瀚信件往来的几千页文字中引用了长篇累牍、每次都让我一再感到惊讶的段落。此外,在阐述自己思想的报告中,她总是陷入一种几乎引发人们担心的激动状态。她还以最大的个人兴趣努力对福楼拜的作家顾忌追根究底,所谓作家顾忌就是指对虚假的害怕,如她所言,这种害怕有时会把他禁锢在沙发上几个星期、几个月之久,以至于他如果不以最为尴尬的方式让步妥协的话,就再也写不出哪怕半行字来。在这样的时候,珍妮说,他似乎不仅在将来无法进行写作,而且他还相信,他迄今为止写出来的作品仅仅是由极不可原谅的、看起来数不尽的谬误和谎言罗列出来的。珍妮声称,福楼拜的顾忌可以归因于由他观察到的、不断进展的,以及像他认为的,已经蔓延到自己脑袋的愚蠢。珍妮说,他有次说这种感觉就像人陷入了沙子。珍妮认为,很可能出于这个原因,沙子在他的作品中才会获得如此丰富的含义。她说,沙子侵占着一切。一而再再而三地,珍妮说,一团团的尘土席卷而来,在福楼拜白天的、夜里的梦中穿行,它们飞扬盘旋,经过非洲大陆贫瘠的平原,刮向北方,经过地中海,经过伊比利亚半岛,直到最终不知什么时候下落,就像烟灰一样,落到杜伊勒里公园,落到鲁昂的一处郊区或者诺曼底地区的一个小城,侵入最最微小的空隙里面。在爱玛·包法利一件冬衣的镶边里的一颗沙砾中,珍妮说,福楼拜看到了整片撒哈拉沙漠,每一颗沙子的分量对他来说都与阿特拉斯山脉1一样。在白昼将尽的时分,我经常会和珍妮在她的办公室里闲聊福楼拜的世界观,这里到处是各种讲座笔记、信件和文稿,以至于让人觉得似乎站在一片纸的海洋中。在书桌上,也就是这些奇妙的纸片的出发点以及汇合点,日复一日形成了纸的世界,有山头,有峡谷,它们在边缘突然中断,就像一条冰川到达海洋时那样,它们落在地上,又形成了新的堆积物,并且在它们所处的地方不知不觉朝着房间中央运动。若干年前,珍妮就已经被她书桌上持续生长的纸堆逼得逃到了其他书桌前工作。这些桌子接下来也发生了类似的堆积过程,它们可谓表现了珍妮的纸张宇宙的后期发展历程。地毯也早就消失在了一层又一层的资料下,是的,资料总是不断地在堆到半高不高的程度就向地面滑落,然后又开始从地板顺着墙向上攀爬,墙壁一直到门的上沿位置都被一件件材料和文档遮住,它们其中一部分只在角落里用一颗图钉固定,一部分则被叠加装订在了一起。摆放在一排排书架里的书上,只要有地方,也都塞着一堆堆资料,在黄昏日落时分,所有这些资料把正在消逝的反光汇集到自己身上,我想象着,仿佛从前墨色夜空下覆盖在田野上的白雪。珍妮最后的办公地是一张差不多被挪到了房间中央的单人扶手沙发,当人们从她总是敞开的门前经过时,都会看到她坐在沙发上,要么向前俯着身子在放在膝头的写字垫片上涂涂写写,要么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陷入深思。有次我偶然告诉她,她坐在她的资料中间,就好像一动不动地僵在散落的工具中的、具有丢勒式忧郁风格的天使。当时她回答我说,她周围表面的无序实际上代表着一种完美的秩序,或者至少是正在趋向于完美的秩序。而且事实上,她一般而言能够立马找到她想要在她的资料、她的书籍或者她的脑海中寻找的东西。

  

  

温弗里德·塞巴尔德

《土星之环》